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曉雲同夢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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曉雲同夢

庭院很靜, 呼吸放輕的話,可以聽見風吹槐花、松子落階的聲音。

和雲少主就這樣坐著說話,都很好。

他在問出那句皇後殿下之後, 接過了長隨遞來的茶。李荷華註意到他的手指, 相比於白瓷玉冰籠月的白凈溫潤,他的手指修長, 顏色青白,執杯彎起的指節上骨骼突出,有粗糲的質感, 叫人浮想聯翩。

聽說他善騎射, 三年征戰數次死裏逃生, 戰馬或死或傷, 換下了六匹。

杯盞輕觸桌面的細微響動, 令李荷華回過神來, 她莞爾一笑, 把自己的語速放慢了, 說起方才他的問話。

“……我一說, 也許你就知道了。她是雲中郡的小郡主,上個月入主中宮, 是個和氣寬厚的小娘子, 實際上我比她還要大上半歲,可誰叫陛下是我的哥哥呢,只好稱她一聲皇後嫂嫂了。”

她將自己身邊的人與事說給他聽, 恍惚有種晴窗之下閑敘家常的親切之感,心裏的緊張也在慢慢地消減, 反而能坦然地同眼前人對話了。

然而眼前人只是認真地聽著,並沒有再出口詢問什麽, 李荷華就頓了頓,忽然想到他方才指著耳朵的動作,心裏才有了釋然和感慨。

自己這麽自說自話,他也許聽得並不真切,母後說瀚海雲家是大梁的功臣,雲跡星在戰場上負的傷,得指派最好的大夫來給他救治,也許到治好的那一天,他就能安安心心地,和自己說話談天了。

想到這兒,李荷華便不打算再叨擾了,“我知道你來京城是為了療養,今日就不多叨擾了。”

她站起身,笑著頷首,“後日是端午節,聖人與帝後會在應天門懸艾草賜下五彩絲,之後還會在九州池宴請群臣、觀賞龍舟競渡。雲將軍,到時候見。”

雲跡星說好,起身喚人送客,待長公主的身影消失在庭院外,萬星臨拄著拐,推著坐在輪椅上的崔大星,以極其緩慢的速度走進來。

“……先下手為強,後下手遭殃。歸根究底還是咱們晚了一步,魏無敵球大個東西,足足耗費了咱們三年!若是三年前就去定襄王府把親給定了,這會兒十三弟的孩子都能跑會跳了。”

崔大星悶悶不樂,坐在輪椅上罵罵咧咧,萬星臨扶著輪椅扶手,一巴掌抽在他的腦袋上,叫他滾下去。

“簡直是個畜生。三年前小郡主才十三,咱們那一回去送節禮,她還跟院子裏玩兒泥巴呢!”

崔大星這才反應過來,嘿嘿笑了幾聲,忽然把槍口對準了雲跡星,“這麽說來,十三弟才是禽獸不如,怎麽能對十三四的小娘子起了賊心?”

他以為十三弟聽不見,壞話說的t肆無忌憚,然而下一刻,站在門前的那個人卻一轉身,把他從輪椅上拽下去,把十二哥萬星臨摁了上去。

“韋奉節今夜將在春明門胡姬酒廝同舊友小聚,十二哥擅追蹤傳信,今夜我與十一哥設法接近此人,勞你打頭陣傳遞一下他的行跡。”

萬星臨聞言,一手指著自己的臉,不可思議地啊了一聲,“我?十三弟,我如今可是個殘疾,出入酒肆是不是有點過於放浪形骸了?”

“那總不能我去做內應?你同十三弟一對天殘地缺,沒得叫人看了,以為瀚海全是稀奇古怪的東西,沒一個全乎人。”崔大星面無表情地接口,“過年的時候,我同這韋奉節打過一回交道,他舉著一杯酒敬東敬西,偏就不往嘴裏倒一口,跑了幾十桌,那酒盅還是滿的。老子就專治這種閹人,找機會灌了他一肚子酒,聽說後來病了一場,險些沒死在雲中。”

“就你能,你咋不把他喝死?教他跑到皇帝身邊告定襄王的陰狀。”萬星臨不屑一顧,把大話說的震天響,“不就是重操舊業嗎?拼了哥哥兩條腿,也給你兩個打好前陣。”

萬星臨最是經不住捧的人,此時幹脆利落地應下了,這就搖著搖椅慢慢地出去布置了——怎麽辦呢,初來乍到,十三個兄弟就他們三顆星在京城聚首,這等機密之事,他不幹,誰幹?他不幫著十三弟,誰來幫?

崔大星看著萬星臨走了,方才坐在了雲跡星的身邊,猶豫了一會兒,方才開口。

“十三弟,我知道你不甘心。別說你了,咱們一整個瀚海都不甘心,可是將才聽那個公主娘娘話裏的意思,小郡主似乎在紫微城裏過的還挺好,要不咱們就放下吧。”

他也不知道十三弟能不能聽見,說到這裏嘆了口氣,“端午那日,你少不得要進宮拜會,到時候你看一眼小郡主,若是當真平安喜樂的,不也是件喜事嗎?”

崔大星難得扮演知心哥哥,此時一邊慢慢說著,一邊觀察著十三弟的神情,眼見著他鬢邊白凈的皮膚上,青筋慢慢爆起,再看他側臉的眼睛,眼尾微微發紅,似乎在隱忍著什麽。

“倘或她過的好,韋奉節的彈劾,就不會鬧的沸沸揚揚、人盡皆知。”雲跡星在一瞬的失神後,重新控制了情緒,低聲說道,“十一哥,你說的對,我要親眼見一見,才能放心。”

兄弟兩個說了會兒話,轉眼就到了打落更的時間,春明門下萬肆同輝,洛水旁游人如織,這份繁華阜盛的氣象,簡直比晉北、比瀚海要浩大千倍萬倍。

雲跡星站在洛水橋上,俯瞰水中倒映著的萬千屋脊、搖曳無盡的燈火,忽而對這份觸手可及的繁華,生出了無限大的覬覦之心。

這一夜的春明門,有人倉皇而逃、有人手起刀落、血濺當場,以至於第二日一早,李玄都視罷了朝,怒火仍不減,一邊向後宮走去,一邊大發雷霆。

“朕信賴的人,一夜之間竟成了濫殺無辜的兇手,分明是閹人,卻沈溺酒色、為著一個胡姬爭風吃醋。若不是朕還要用他,非將他碎屍萬段不可。”

阮春在一旁聽著,腰便越弓越低,一時才在陛下發怒的間隙,低聲進言。

“陛下,皇後殿下昨夜燒的厲害,已然開始說胡話了,您看——”

“朕又不是太醫,朕怎麽看?”李玄都煩躁地說道,“擺駕仁壽宮。”

阮春的進言雖被陛下懟了回去,然而卻得到了皇後殿下可以請太醫的指示,這便使了個眼色,叫底下人去飛鸞宮知會一聲。

李玄都大踏步進了仁壽宮,曹太後太陽穴上敷了天麻,正用早膳,看見皇帝來了,便叫他坐下來一起用。

“……一日之際在於晨,可不能餓肚子。”她看了一眼皇兒,見他額心蹙了一道深谷,這便問起了因由,“為娘聽說,昨兒夜裏又同皇後起了爭執?”

李玄都正煩著,聞言只敷衍地點了點頭,曹太後知道皇帝不愛聽,但不得不出言提醒。

“……到底是明媒正娶的皇後,大面上還要過得去,後日就是端午節了,帝後兩個在應天門上站著,鼻子不是鼻子、眼睛不是眼睛的,好看?萬民瞧著,還以為怎麽了呢。”

李玄都聽了,這才想起來後日的端午宴,免不得想到了昨夜同姜芙圓吵得天昏地暗的情形,不由地閉了閉眼,生出了無力之感。

“這三年以來的端午節,站在應天門城樓上的,都是母後同朕,今年也不需要皇後。”

“普天下都知道朝廷立了皇後,紫微城多了女主人,他怎能不去?”曹太後淡聲說道,“老身不過當了三年的家,就成了陛下口中的大佛,這紫微城的女主人,老身再不卸任,可就有些厚臉皮了。”

李玄都一滯,心知昨夜同姜芙圓爭吵時的一些氣話,傳到了母後的耳朵裏,不由地一陣心虛懊惱。

“吵架的時候,話趕話說到了,兒子無心之言,請母後萬莫記懷。”

敲打過了,再追著不放就難堪了,更何況兒子說出口的不過就是一句話,只要沒有實質的動作,她便能裝聾作啞、只做家翁。

“胡姬酒肆的事,老身聽說了,那殺人的韋奉節,如果為娘沒記錯的話,就是彈劾大同軍的禍首,這般人品,叫人怎麽信他?指不定是在軍中不守規矩,叫定襄王拿住了錯處,才回京誣告。”

李玄都知道母後將籌碼全壓在了河東、晉北,才百般厭惡韋奉節,他卻不一樣。

“一碼歸一碼,不可一概論之,朕已派欽差下到地方詳查,靜候結果就是。”

曹太後聞言,心中縱有不悅,卻不願再爭論,只叫他先解了飛鸞宮的禁足。

“萬事留一線,日後好相見。你同皇後鬧的如此僵,又不能即刻廢了她的後位,端午時再見面,豈不彼此不自在?依著老身的話,你只將皇後看做臣子、子民,說不得就能平心靜氣。”

李玄都不想再說什麽,卻見阮春塌肩躬身地走過來,向陛下、聖人稟報皇後的病情。

“……皇後殿下的燒是退下不少,可仍昏迷不醒,時不時就冒出幾句胡話來。太醫令仔仔細細地為殿下診斷了,斷定皇後殿下是被魘住了,只開了些定神定心的藥材,也不知管用不管用。”

曹太後雖才斥責過姜芙圓,但到底是紫微城的皇後、明媒正娶的兒媳婦,豈能置若罔聞,沈吟一時才開了口。

“對癥下藥,方有奇效,太醫哪裏知道怎麽醫這個,還得是民間的偏方好使——喝個符水、紮個猛針。夢魘都有根兒,你去飛鸞宮裏問問,皇後從前,或是小的時候,可曾魘住過,若是有,就問問都是使了什麽仙法才好的?”

“有有有,老奴問過了,殿下身邊的小丫頭哭的撕心裂肺,同老奴說,從前有過一回,是請了瀚海的神將為她守夜,從此就好了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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